「今天是現代但丁煉獄的第六天,用血和強暴,以巨大的字母寫成。大批的殺害和千萬件強暴。這些暴人的兇殘、貪慾和倒退回原始似乎沒有止盡……」
- 羅勃威爾遜家書,12月18日
「這是一個可怕的故事,我不知道如何開始或結束。我從未聽過、讀過像這樣的野蠻。……人們陷入歇斯底里;每次我們外國人出現,他們就跪下來磕頭求救。」
- 詹姆斯麥卡倫家書,12月19日
南京大屠殺七十週年之際,巨資製作的〈南京〉在各地上映,引起熱烈反響。在美國,《時代》、《新聞週刊》等重要媒體刊登評論,多名影評人稱之為一部「必看」的影片。〈南京〉製片人萊昂西斯、以及〈南京〉劇本所依據的《南京浩劫》作者張純如,希望達到的目的正是如此:把被遺忘的歷史放回人們的記憶。
〈南京〉的角度異於同類的紀錄片:一九三七到一九三八年之交的寒冬,數百名外國人倉惶逃離南京後,一群歐美傳教士、教育者、醫生、商人為了援助無告的難民,在萬難中成立了國際南京安全區,以保護那些無處可逃的,「窮人中的窮人」。他們留下來的信件、日記構成了影片的主軸,即使我們自認知道那場大屠殺的歷史,不需親臨那地獄的時刻,這部影片結尾吐露的驚人事實或許會使我們對這一場被世人遺忘,被屠殺的執行者矢口否認的浩劫獲得更新的理解。對於人性,我們也抵達了更深的洞視。
更重要的是,這部由古登塔格及斯特曼執導,「每一個字都來自見證人」的影片讓我們理解善的深刻蘊含,以及人們為自身的善行付出的重大代價。人們稱〈南京〉為「中國的〈辛德勒的名單〉」。事實是,這兩部影片對於善行的理解不能放在同一座天平上。
影片的另一部份重量放在倖存者的口述以及美國國會圖書館珍藏的膠捲上。在黑白片斷中,夾著鋪蓋、拉大車子逃難的人們歷歷在目。他們穿的露出棉絮的舊夾襖,飽經風霜的皺紋、白鬚,車上凌亂的長木凳下壓的一大落棉被、家當驚心動魄。這些是生活在底層的中國老百姓。一個男人抱娃兒癡癡立在大街上,厚襖裹身的娃兒一身是血。剛被炸過的河上浮起了一具具屍身和親人驚恐的叫喚。女孩們偽裝成男孩,像被啃過的草地一般的光頭。老人滄桑的中國臉骨。
製作組費了好大功夫找到倖存者。這是我們見證人性和倫理親情的時刻,是母子、爺孫、父女之間生死的訣別。以身護小孫女不受日本兵強暴的爺爺,和推開爺爺,自己承受一切以保老人性命的孫女;親眼看見小女兒甩了企圖強暴她的日本兵耳光後,頭被刺刀劈成兩半的父親;眼見母親一邊流血死去,一邊哺乳弟弟的九歲小男孩──現在,他已邁入暮年。
「日本兵把我小弟弟從我媽媽手上奪走,拿刀刺我媽媽,我媽媽倒在地下,一直拿眼睛看著我,看著我,我知道她要我去找小弟弟。我跑到一個院子,一大堆屍體,上面有個小娃大聲哭。我大叫『弟弟』,小娃回頭,一看,是我的小弟弟。我把弟弟抱來,我媽媽死勁打開衣襟,小弟弟就爬到我媽媽身邊,她的乳房下都是傷口,一直流血,一直流血。我媽媽使勁讓我小弟弟吃奶,我看了直哭,我說媽媽我把你蓋起來,我們回家,你會好的,我媽媽眼裡一直流出眼淚,小弟弟拚命吃我媽媽的奶……」
影片中出現了當時佔領南京的日本老兵。一個老兵回憶當年把成千上萬棄甲而逃的中國兵綁上繩子牽到河邊,朝他們背後開槍掃射。「他們發出的哀嚎還在我的耳邊響。」說著他凝望遠方,抽起了煙。在更多時候,這些老兵沒有露出任何的愧悔。南京大屠殺的主兇在戰後被判為一級戰犯;現在,他們的牌位供在靖國神社,受日人朝拜。
〈南京〉的導演提起在訪問一個老兵時,他完全是個老好人的模樣,花園陳列著迪士尼的人物像。「這就像是漢娜阿倫特說的,罪惡的庸常性。你走上前,眼前是白雪公主和七矮人,而這人不停握你的手。」這個觀察和〈南京夢魘〉(2005)製作人,美國心理醫生約瑟夫的疑問形成難以協調的兩極:在約瑟夫專業的眼中,他在圖片上看見的入侵南京的日本兵像是「集體陷入精神錯亂的狀態。」
作為一部無論是影像或敘述都十分豐富的紀錄片,〈南京〉呈現了關於人性、歷史,和人存在的真實。在人們最誠實的時候,殘酷的真實呈現了自身。對於百年來經歷了一場海變的中國,這些黑白影像呈現了沉痛的過去,給予了我們值得珍藏心底的,中國百姓的典型。通過這些以性命換來的膠卷,這缺乏紀念的苦難質問我們:「為甚麼逃避過去?你要逃到甚麼時候?」淒惶的黃臉、古舊的袍子,閃爍著憂懼的黑眼睛向把他們遺忘的後裔說:「看我們──我們的確存在。」
在張純如為寫下一本書而調查二戰時被日本俘虜的美國兵,因而再度踏入禁區時,在長期的壓力和體力透支下,陷入憂鬱症的張純如自殺了。她自殺背後的深層原因不是我們所能參透,她的三張遺書上指向的陰謀論更留下層層謎團。對於自己的自戕,她這樣懇求:「請原諒我。原諒我,因為我無法原諒自己。」
在〈南京〉最後,我們得知一直不顧一切,奮力保護她在金陵女子大學女學生的華群女士Minnie Vautrin(當時的代理校長及美國基督教傳教士),在一九四零年由於精神崩潰而離開南京,並在一年後在她狹窄的寓所開煤氣自殺。她留下一封遺書,上面寫道:「如果我有十條生命,我依舊願意把它們獻給金陵。然而我只有一條生命,而我失敗了。」
影片中,人們深情地追憶這「南京的聖人」──出身貧寒,端麗而有力,把一生獻給了教育的基督教士。她在金陵女大保護了上千個難民,在食物短缺時把自己的米飯讓給難民。華群的日記中有這一段:「我永遠不會忘記這景象。枯葉的抖嗦,風的哀嚎,被帶走的女人的哭聲……啊,主,掌控今晚在南京的士兵殘忍的獸性……日本女人要是知道了這可怕的故事會有多羞慚。」
為了理解華群的自殺,讓我們回到基督教長老會傳教士及安全區主任,喬治費區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日記。
「但不得不站在一旁,看最窮苦的人最後的財產被掠奪──他們最後的銅板,最後的一點被褥(而天氣是這麼冷),可憐的黃包車伕的黃包車;成千個向你求助的逃兵和成百個無辜的百姓在你的眼前被拉出去槍斃,或成為刺刀的刀靶,而你不得不聽那殺死他們的槍聲;一千個女人跪在你面前聲嘶力竭地哭喊,求你不叫她們落入追獵她們的野獸手中……」
安全區主席,德國商人拉貝Jone Rabe的納粹身份一開始使他受到敵視。